《网球王子》【授权转载】Silent Yelling (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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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imura520:在这个可以把生牛肉挂身上当晚礼服的时代,真田的婚礼实在朴素得让人错觉自己瞬间穿越回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某酒店宴会大堂,几张铺了白色塑料布的圆桌,一条可能是没洗干净以致颜色有点发暗的红地毯。主人公还没登场,宾客们三三两两聚着聊天,我缩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拿着手机玩水果忍者。这游戏我上大学时很痴迷,直到某次和亚纪子等公车,她专心致志地挑战用舌头把麦当劳甜筒重塑成一朵玫瑰花,我掏出手机,过了五秒钟她举着一个奶白色陨石坑凑过来,啧啧赞叹:“啊你看那西瓜,像不像某个人的脑袋?还有那草莓,跟谁谁的鼻子一模一样!这香蕉让我想起……”
我“啪”一声合上手机,刚吃的大阪烧在胃里跳起拉丁舞,一阵翻江倒海。
亚纪子没来参加婚礼。她办了F-1美国签证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人资管理。前几天她给我发邮件说,那里阳光不错,松鼠很肥,食堂卖非洲饭的大叔整天摆张欠人二百万的苦逼脸。
她还说,班上有个橄榄球队队长,身高超两米,胸肌厚度直逼她乳龘房,站一块儿特有安全感,正在考虑是否列为准老公后备人选之一。
她又说,美纪,我以前特希望你能和幸村能在一起。我想如果幸村能放弃真田我就能放弃你。但费城的天空青草和松鼠让我想通了。我会找个没有艾滋病的雄性好好过一辈子,但哪天如果你被你男朋友欺负了一定打电话过来,我绝对抛下所有事坐第一班的飞机赶过去,赌上我空手道黑段的名义把丫废了。
想到这句话,我又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手一抖切了炸龘弹,绚烂的白光里游戏宣告结束。
我退出游戏,打开收件箱从最后面开始一条条翻旧短信,顺便伸手从果盘里抓了把蚕豆丢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这时有个人走过来问:“可以坐你旁边吗?”
我抬头,差点一口咬到舌头——是幸村。
“你怎么在这儿?”
他笑着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我是说……那个……我以为你是伴郎……”
“伴郎是真田的哥哥,家族传统。”
“这样……”我低下头,两眼直勾勾盯着塑料桌布上一处细小的褶皱,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恰好这时灯光渐暗,人声躁动又息止,“吱哑”一声,大堂的门开了,随着婚礼进行曲的第一声鸣响,律子踱进来,从门彼端的房间或者一个梦的次元。天使般动人的女孩手捧一束香水百合,微微低头,裙摆曳在地上,半透明的白色无限叠加着绵延,漫漫而空蒙。
女孩抬起头,目光所及,一个男人在聚光灯下站着,西装笔挺,眉目如刀削,漆黑的眼睛里流动着暖软的光。
承诺誓言,交换戒指,新郎缓缓俯下身,姿势笨拙生涩,新娘微笑着闭上眼睛,台下有人哈哈大笑有人高声欢呼,谁打开香槟,酒液汹涌喷薄如一场金橙色的雨。
我扭头去看身边的幸村。他轻轻地拍着巴掌,静静地笑。
宴会临近结尾还节外生枝。当所有人走出酒店向第二摊的地点进发时,一架直升机呼啸而至,迹部财阀的贵公子迹部景吾在两百英尺的高空举着麦克说:“真田,看看本大爷给你特别准备的结婚大礼。”
他话音刚落,一束烟花拔地而起扶摇直上。它在半空盛放又凋零,星火四散,跌落进尘埃里或者流失在更高远的天际。
一刹那过去此刻交融混沌如水里化开来的油彩,我站在原地,惶惶然觉得自己还是十四岁,手里拿着根苹果糖,旁边是幸村身穿白底斜纹的浴衣,不远的地方是亚纪子在排队买铁板烧和鸡肉烤串……
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脑子也跟着清醒。是啊,怎么会是十四岁呢?十四岁时还不认识律子,更不可能来参加她的婚礼,十四岁时会和亚纪子两个人叼着棒棒糖漫无目的地踩一个下午的马路,而今她在大洋彼岸看大腹便便的松鼠和肌肉伟岸的雄性,十四岁时幸村,幸村……
十四岁时,幸村还和真田一起。
阿多尼斯说,两手空空,然而,手中还是不断掉落你的一部分:时间。 发布于 2018-10-08 19:35:47
Yukimura520:亚纪子说,幸村不能和真田在一起,因为他没法给他煮米饭煎三文鱼。
我把啤酒罐贴在脸颊上,一片濡湿冰凉。
“幸村,你说现在天下太平,没打仗没君主独裁,医疗水平提高了得个癌症都能活个一二十年,怎么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是这么困难呢?”
幸村似乎轻声笑了笑,说:“渡边,如果我说请你跟我在一起,你会答应吗?”
我手一僵,手机险些砸在地上。“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开。”
“我是认真的。”幸村说,吐字清晰郑重。
一刹那我的胸膛里像是空了,连那颗活蹦乱跳的心脏也偃旗息鼓屏息以待。我张开嘴,声音却像根刺一样卡在喉咙眼,半天吐不出来。脑海里瞬时闪过很多个问号,一个接一个像是黑客帝国里电脑屏上飞速流动的绿色乱码。
会答应吗?父母会同意我找一个运动员吗?我能舍下工作跟着他满世界地飞吗?还是我要呆在空屋子里一次次匆匆地迎接他归来再匆匆地送别他离开?要跟媒体打交道吗?他退役后会干什么?孩子呢?
前几天上Facebook,看京子发了日志抱怨说被父母逼着去相亲,对方一上来就问你多大了学历多高有固定收入吗考驾照了吗买车了吗有固定住房吗准备要几个孩子……
“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审视一只猪脚!Amarni的西装和Bulgari的领带也无法遮掩他那股扑面而来的铜臭味儿!”
当时我事不关己地对京子的血泪控诉报以微笑,这一刻我却突然明白,所谓“在一起”,就是这些细碎繁琐的“市侩”与“铜臭”层层累加,艺术之所以高于生活,是因为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拥吻后就可以打出“全剧终”的字样,他们不用操心一个人喜欢吃辣的一个人喜欢吃甜的这饭要怎么做,一个人希望卧室朝阳一个人偏爱卧室背阴这房子要怎么买,更别提房子贷款老人的医疗费孩子上幼儿园小学初中抱课外班老公有了美女秘书老婆被公司调到外地派驻三年……
童话用一句“happily ever after”就把婚后几十年一笔代过,好不轻松,只有真正熬下来的人才知道有多难。
同事说,她的闺蜜和交往了七年的男友分手,只因为她不习惯在男友跟前刷牙。
爱情比刷牙重要吗?不重要吗?
我说:“幸村,对不起。”
他说:“渡边,谢谢你。”
“喂,要幸福啊。”
“嗯,你也是。”
“晚安。”
“安。”
我把手机合上放在唇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触电般从地上跳起来,站得有点猛一时眼前都是白花花的光斑,好半天才看清电视机的轮廓。我拿上钥匙,蹬上旅游鞋,锁了门下楼,深吸一口气,撒丫子狂奔起来。
我很久没有这样用力地奔跑了,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风灌进来激得脑仁疼,所有喧闹光亮都寂灭在暗沉沉的夜里仿佛水渍钻进海绵的孔隙,整个世界简化成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拼命摆臂大口呼吸,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追逐什么,抑或想摆脱什么。
*** 发布于 2018-10-08 19:35:42
Yukimura520:“我怎么知道?”亚纪子喃喃自语,突然坐起身来,吐出一口烟雾,冷冷地笑,“是啊,我怎么知道。”
她轻声说:“呐,美纪,那次说的三十岁后没找着老公就两个人过一辈子,我是当真的。”
“我喜欢你的。我喜欢过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想我该有所反应,可心里像刚经历一场飓风,所有情绪都凋萎成尘埃,荒芜静寂。
我动了动嘴唇,却被亚纪子挥手打断了:“别,我求你,千万别说‘开玩笑吧’之类的话,说‘谢谢’或者‘对不起’也好……不,最好什么都别说……可恶,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背脊如不堪重负的麦穗那样往下弯,脸埋进手掌里,肩膀轻轻耸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起风了,大概是因为沾了水汽的缘故,有点寒。我拉紧衣领,突然真切地明白,今年夏天,我和亚纪子再不能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裤窝在沙发里吃西瓜了。
***
真田订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平日七情不上面的公司前辈也悄悄从隔板那端伸过头来跟我八卦:“渡边你和真田是一个中学的吧?他这人细看长得还挺正,男人味儿十足。”
“就是就是。”旁边立刻有人凑过来,拍掉满手瓜子皮,砸吧着嘴:“他女朋友也好漂亮,两个人站在一起可以去演偶像剧了。”
我端着咖啡杯,勉强扯出个笑容。
那天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便利店里一口气买了十罐冰啤酒,回家时正碰上电梯停电,我拎着那沉甸甸的一兜子易拉罐爬上七楼,大腿酸痛小腿抽筋,脚步声重得像在砸夯,肺叶扩张到最大,每口气吸进去都带着股腥气与冰凉。
我终于瘫坐在自家木地板上,脚边六个空了的铝制罐头东倒西歪。我打了个很亮也很臭的酒嗝,从包里掏出手机,眯起眼睛在电话簿里寻找到一个名字,然后狠狠按下拨打键。
彩铃响了一会儿,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小提琴循环反复地吟咏仿佛孩子固执而幼稚地追问,当木管奏响第一声啼鸣时音乐戛然而止,一个略微喑哑的声音说:“渡边?”
“幸村,你现在方便吗?”
“嗯,这边是晚上,在房间,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那个……”我甩甩脑袋,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手又开了一罐啤酒,“你知道了吗?真田订婚的事。”
“哦,那个啊。”随意的语气,我几乎能想象他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真田本想低调处理的,没想到媒体把事闹得那么大。”
“幸村。”我闭上眼睛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冰凉的液体漫过舌根滑过喉咙流到胃里,火辣辣地烧着,“真的就这样算了吗?”
话筒彼端一阵短暂的静默,又仿佛无声地诉说。我紧紧抓着手机,不想放过那根穿越大西洋海底的电缆里传来的任何一个电子讯号,哪怕是风打落了树叶,窗帘扬起又垂落,鞋跟敲在石板路上,穿过雾气走近或者远离……
半响,幸村轻轻说:“嗯,算了,没有意义。”
“……”
“渡边?你是不是喝醉了?”他问,语气轻柔低缓像是哄闹别扭的小孩。
我蓦地捂住嘴,否则我怕自己会卷着舌头破口大骂。我想说什么没有意义?凭什么说没有意义?别打断我老娘看你不顺眼很多年了一直忍着没说差点憋出内伤!你这个人别总是一副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彻很明白的样子,其实你又任性又闷骚还虚伪,喜欢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站在一旁安静地笑或者想事情,要么就摆个很拉轰的pose老神在在好像再大的麻烦你都搞的定,还老擅自下些莫名其妙的断言,比如“到此为止吧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想说,有些事你不继续下去怎么知道有没有意义啊!
可那一刻我想起了亚纪子,想起她佝偻着背静静抽泣像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猫咪,青灰色的烟雾飘散着遗失在风里,那股淡淡的有点呛的味道仿佛是有热度的,烧灼着眼眶和鼻腔。 发布于 2018-10-08 19:34:57
Yukimura520:周围的人都扭过脸来眉头紧皱,我缩缩脖子,低头专心吸我的大可乐。
巨大的实力差距使得比赛结果几乎毫无悬念,幸村以首盘6-2和次盘6-0的完胜成绩成功晋级。很多年以后这场比赛将会被人忘记,如同忘记滴落在河川里的一丝雨。他们将反复传颂真田与手冢在澳网红土上那场堪称经典的“反手攻防战”,且念念不忘ATP大师赛总决赛里幸村对捷克3号种子蒂斯洛基的“完美封杀”,但我会反复想起它,想起阴云散开来,阳光杀进场地晃晃如一排出鞘的刀锋,幸村在耀金色的蒸汽里奔跑跳跃,披在肩膀上的外套翻飞起落仿佛鹰在振翅。
***
大学毕业后我凭借打工实习时积累起的一点人脉和经历成功混进了某家口碑不错的外企银行。亚纪子则准备留校考研。昔日的筋肉女戴上了黑框眼镜,身穿蝙蝠袖碎花短衫配牛仔热裤,头发扎成马尾一直垂到腰间。
我上上下下打量她:“你也有知性美的细胞?基因突变?”
“去死。”她回敬我一个软软的拳头。
我俩约着买了一兜子零嘴跑到河坝上。夏日炎炎,青草从指缝间钻出来,湿软沁凉,风撩起头发,河面波光闪烁如一把细碎的白银。
“喂,听说了吗?”亚纪子问。
“听说什么?”
“律子她要订婚了。”亚纪子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河里,“和真田。”
我呆呆地看着河面。石头落下去,“咚”一声水花四溅,虚空里划过纯澈而细小的光。
我蹭地站起来,扯过身旁的手提包要掏手机,亚纪子却突然扑过来,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腕,用力之大仿若铁箍,指甲都是青白色的,我却不感觉疼。
“你想干什么?”
“给律子打电话。”
“别去找律子。”她说,声音嘶哑好像是从身体最深处挤压出来的。
“可是她不是非真田不可啊!”我大声喊着,鼻腔酸涩,喉咙里哽着什么硬物让我连吞咽都困难,“她长得好,性格也好,追她的男生能排成一个连,凭什么一定要是真田?”
“是真田他妈的又怎么了?”亚纪子也不甘示弱,双眼圆瞪像一只发怒的母狮子,“真田他够帅够有钱够男人,这样的男人跟你说要你嫁给他你会拒绝吗?更何况小林律子她明里暗里喜欢了人家六年,六年!女孩子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年?”
“可是……可是……”
可是,幸村他喜欢真田啊!
虽然我不知道他有多喜欢真田,可是如果你登陆他的博客相册的话,你会发现他的书桌旁还贴着一张书法,椅背上还挂着一件土黄色的外套。
“那真田真的喜欢律子吗?”我低声问。
“应该是喜欢的吧。不管怎么说,律子很适合他,幸村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我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亚纪子满不在乎地咧嘴笑笑:“很惊讶?其实挺明显的,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往那方面想而已。”说着她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我从不知道她还抽烟。烟点燃了,青灰色的雾气在虚空中弥散开来,骤然而安静,仿若一声浮游于天地间的叹息。
“律子能给真田一个家庭,早上给他蒸米饭熬味增汤,晚上煎三文鱼炸天妇罗,给他生一堆白白胖胖的儿子或者闺女,周末了一家人可以坦坦荡荡地去银座和上野公园,新闻报纸上会称赞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些幸村能给真田吗?不能,一样都不能。相反地,真田可能因为出柜和家里反目,在网球场上被人扔白菜叶子和水果皮,甚至动不动被人控告猥亵,那个上吊自杀的法沙努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这一切还得建立在他们真心喜欢对方的基础上。可爱情这东西,谁说得准呢?”亚纪子哼了一声,长长吐了口气。
我低下头,慢慢收紧手指,几乎要将手里那把草连根拔起来。然后我猛地扬起脸,像个不讲理的孩子般大声质问:“你怎么知道?!”
万一不是呢?故事还没开始,你怎么就笃定绝对不是Happy Ending?说不定它就是部烂俗的好莱坞大片或者安徒生童话故事,主角们历经千难万险还是会拥抱在一起,朝阳在他们身后冉冉升起,金红色的光芒点亮了整个世界的辉煌。 发布于 2018-10-08 19:34:52
Yukimura520:后来我把这事在电话里跟亚纪子转述了一遍,她沉默了两三秒,然后爆发出雷霆般的大笑,隐约还能听到捶桌子砸床板的声音。
“至于吗?”我小声嘀咕,“不过这样好吗?如果我没法喜欢上他怎么办?”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不过是玩玩,积累经验,讨厌得不行就分手,又不是演纯爱电影,大学时代的恋爱你还指望一直持续到谈婚论嫁啊?”
“可是……”我嗫喏着。我想自己当初答应的时候心理应该没那么龌龊,可想张口否认,却莫名地底气不足。
“我们这个年纪,与其说喜欢一个人,不如说喜欢有个人谈情说爱的那种感觉。”亚纪子在话筒那边一锤定音切金断玉,我举着手机,半天没缓过神来。
我跟那个男孩交往了半年多,然后男孩父母因为工作关系全家移民到国外。刚开始一个多月里我们还互通邮件,偶尔煲电话粥。某天晚上我穿着睡衣趴在公共休息室的窗台上给他打电话,舍监突然跳出来,还敷着面膜,满脸煞白,只露出一双铜铃般圆瞪的眼睛,指着挂钟高声问:“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看宿舍简章了吗?要我拿出来给你一条条念吗?”
我盖上话筒连连点头,一溜烟钻进寝室的卫生间里,拿起手机刚要开口道歉,却听他说:“挂了吧,我也没什么要说的。”
我说:“嗯,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晚安。”
“晚安,好梦。”
话筒彼端传来“哐啷”一声,如厚重的闸门砰然落地。
我想,大概再也不用打电话了。
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怅然。日子照常过,只偶尔会怀念周五晚上有人会跑出校门坐十多分钟的巴士帮你买章鱼小丸子,或者走在马路上,有人会把你护在内侧,帮你挡住汽车溅起的污水和横冲直撞的自行车。
我不知道这算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一种感觉。大概是后者。
***
真田的“绯闻女友”一直未被查明正身,娱乐狗仔对此的态度也不温不火,只偶尔捎带着提几个字权作调侃,毕竟体育界不比娱乐影视,球迷对于球星的私生活远没有那么旺盛到变态的好奇心。
我偷偷问亚纪子,律子真的在和真田交往?
亚纪子耸耸肩说应该吧,好像每天晚上都有发短信。
我瞪大眼睛,每天晚上?
“可不是。最初的晚上寝室都关灯了,我听到有声响,回头一看,就见律子在被窝里看手机,偷偷地乐,屏幕的光从下面打在她脸上,白得跟纸一样……害我做了一周的噩梦。”亚纪子边说边打了个寒噤,连我都跟着觉得阴风阵阵。
“对了,你跟幸村还有联系吗?”亚纪子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偶尔吧,怎么了?”
“没有。”亚纪子低着头,用脚跟来回蹭地面,闷声说,“那什么,你不准备和幸村交往试试看?”
我一口口水咽进气管里,呛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拼命捶胸口:“这哪门子神转折啊?”
“随口说说。”
“都早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而且幸村不会喜欢我的。”我轻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那个人认定了什么就不会回头,他认定的人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亚纪子猛地仰起脸,大声质问,我被吼得怔住了,完全不知道是哪句话触了她的逆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神色狠狠盯着我,有火辣辣的愤怒,也有孩童般的委屈。
“可恶!”亚纪子揉揉眼睛,踉跄地跑进卫生间。一瞬间我恍惚看见有光从她眼睛里滴落下来,掉在桌面上,无声地碎开。
再见到幸村纯属偶然。我打工的咖啡店老板抽奖抽中了东京网球公开赛的座位,可她一个不惑之年的欧巴桑只喜欢对着泰国人妖流口水,不喜欢网球这种过于“血腥暴力”的运动,于是那张票被塞进了我手里。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现场看幸村打球。我基本对网球一窍不通,有限的知识全部来自于动漫和亚纪子的间歇性科普。还好坐在我旁边的女孩是幸村的死忠饭,整场比赛都听她手舞足蹈吐沫横飞,伸长哪管纤细的脖颈高声嘶喊:“扣杀!上网!后带上挑!正手斜线!压线球!漂亮!” 发布于 2018-10-08 19:34:42
Yukimura520:这里插一句,幸村唱歌不错,称不上一鸣惊人,但在卡拉ok里举个麦克哼调子绰绰有余。印象最深的是某次公司出差去北京,正好碰上幸村在那参加巡回赛,两人约了去三里屯的酒吧喝酒。三大杯冰啤酒下肚,我开始有点儿找不着北了,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说:“幸村,会唱歌不?”
幸村笑说:“你还想去卡啦ok?”
我摇摇头:“没,就在这儿唱吧。突然想起来认识你十多年了,还没听过你一展歌喉。”
“好啊,不过别期待太高。”幸村答应得很干脆。
于是他开始哼歌,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搭在桌面上一下下敲打节拍。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缕要融化进风里的烟。我闭上眼睛,把所有意识都集中到耳朵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尽可能减到最小。
“一个人伫立的时候,凝视着遥远的正在下沉的夕阳
对于已经过去了的季节拥有着鲜明的回忆
在永恒的时光中,持续闪耀……”
我至今都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当时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我脑子里空白又混沌,一些久远的画面被从记忆最深处翻腾出来,它们光色老旧,色彩斑驳,线条晕染开来,模糊了棱角边廓……
那年我24岁,幸村25岁。那年他夺取了四大满贯赛事中三大满贯的男子单打冠军,成为继费德勒后的“第五人”,排名世界前三,真田和手冢紧随其后,也挤进了世界前十,越前潜力有余经验不足,堪堪扒着边儿排到了第十一,“日本网球”风靡全球,体育时报上更有人大笔一挥声称他已听到东亚人网球**的号角。
也是那一年,真田结婚了,幸村则宣布退役。
***
让我们把时间稍微往前倒,回到六年前那个樱花落尽的暮春。
那次分别后,我又是两年多没见过幸村。其间我们互发过几条短信,都是我起头,写些逢年过节的祝福,他礼貌性地回复几个字,从未超过一句话的长度。
维基百科的网页常有更新,都是增加奖项和头衔,直到第二年年初,我从实验室里小跑回寝室,边搓着冻僵的手指边边按下电水壶的按钮,准备冲一杯热咖啡,顺手打开笔记本,双击IE浏览器,手指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在维基主页上输入“真田弦一郎”几个字。
水开了,咕噜噜冒着乳白色的蒸汽,我的目光定格在网页最后一行蚂蚁般的小字上。
“传闻真田君已有交往对象,但官方尚未给出确切回复,只称暂时一切以网球为重。”
我上身一歪倒在床上,四仰八叉,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半响才爬起来,给幸村发了条短信。
我问他,吃午饭了吗?
幸村回复说,他们那边现在是吃早饭的时间,刚喝了一碗麦片。
我把手机合上,塞进书包最底层,躺回床上,手臂盖住眼睛。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忍不住要拨打那个号码,对着话筒大声说:“喂,你还好吗?其实你难过的话可以跟我说。”
可我知道他不会跟我说。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难过。我想其实我从来不确定关于幸村的任何事。他的心就像一口古井,所有情绪都沉淀在最底,你弯下腰极目眺望,只看得到水面斑驳浮跃的光。
春天的第一场细雨里,一个男孩把我约到食堂后面的走廊里,向我告白。那个男孩长得不算帅气,而且总喜欢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我用脚尖踢起石板路上的一颗石子,低声问他为什么喜欢我。似乎永远没睡醒的男孩窘迫地挠挠后脑勺,抬起头,竭力睁大眼睛,很认真地说:“因为你的眼睛很亮,也很安静,像黑玛瑙一样,真的。”
“眼睛吗……”我低声说。
“什么?”
“没什么。”我抬起头,“那个,我不讨厌你,但不知道算不算喜欢,能不能先交往着试试看?”
“真的?”男孩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咧着嘴笑,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扯扯衣角,又揉揉鼻子,突然说:“那、那待会儿我帮你打饭吧,你想吃什么?” 发布于 2018-10-08 19:34:37
Yukimura520:“偶尔换个口味。”他耸耸肩。
排队的人不少,幸村迟迟没回来。我百无聊赖地从包里掏出iTouch插上耳机,食指在触摸屏上划拉来划拉去却始终找不到想听的歌。过一会儿索性放弃了,就那么把耳机当耳塞使挂在耳朵里,拖着腮帮子,眯起眼睛看窗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信号灯更迭往复……
和一顶棒球帽。
帽子下面是个沉默的男孩,或者男人。他皮肤黝黑,个子很高,轮廓的线条冷硬锋利,像是用钢刀一刀刀刻出来的。
他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孩,穿白棉布连衣裙配细丝凉鞋,长发流水般泻下来,脖子如天鹅般细致修长,微笑时嘴角会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女孩时而踮起脚尖凑过去和男孩说两句话。男孩会很认真地听,然后拉低帽檐,轻轻点头或者摇头,偶尔回应几个字或者一个微笑。他显然是平日里严肃惯了,笑起来也只会生硬地牵动几块肌肉,表情介于狰狞与滑稽之间。
但已经足够了,足够足够了。
我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像是谁瞅准了那儿先来上一记左勾拳再补了一脚回旋踢。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脑袋里像绷了一根钢丝,一只无形的手好像闲极无聊似的来回来去地拨弄它,铮铮的蜂鸣声在颅腔里回荡不休,如同被困在屋子里找不到出口的马蜂。
“渡边,你怎么了?”幸村回来了。
我霍地站起来,那瞬间我真想抄起滚烫的咖啡一把泼在面前这个人的脸上,然后用我所能用的最可怕的表情狠狠瞪着他。
可我没有,我没有发疯的胆量和冲动,所以我颓然地坐下来,咬着牙低声说:“幸村,你把我当什么了?消遣寂寞的工具?”
幸村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我指指窗外:“喏,就在马路对面,真田,还有他女朋友。”我故意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话音出口的瞬间脑子里一阵眩晕,说不清是报复的快龘感还是彻骨的哀凉。
幸村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极快地扫了一眼,随即垂下眼睛,把咖啡和蛋糕推到我面前,说:“你误会了,那不是真田的女朋友。她只是……”
“真田的网球经济人的邻居的同学的亲戚。”我泄愤般挖了一大口蛋糕塞进嘴里,含糊地说,“我认识她,她的名字是小林律子。我还知道,她喜欢真田。”
“嗯,这我也知道。”幸村说,我听不懂他的语气。
“那这样也可以吗?”我问,喉咙发干,可能那口蛋糕真的太多了。
“有什么不可以?”幸村反问,“这样挺好。”
我举起咖啡杯用干啤酒的豪放之姿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手背在嘴上一抹,一字一顿地说:“幸村你真是个胆小鬼!”
幸村无声地笑笑:“跟胆量无关,不可能获胜的比赛,根本没有开始的意义。”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幸村侧过脸,看向窗外,“因为有一点上真田和我一样。如果我们只能为一样东西而活,那绝对不是爱情。”
我慢慢低下头。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那句话积淀了太多太多我不懂的情绪,它以比我所认知的全部世界还要沉重的重量压在我心脏上,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只觉得难过,非常难过。
阳光透过落地窗泻进来,恬静而空忽。我们沉默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幸村站起身来,说他晚上还要赶飞机,先走了。
“是真的想跟你道歉的,没想到会碰到真田和……小林他们,抱歉。”他说,能听出真诚的歉意。
我咬紧牙关,手指蜷起又伸直,在幸村迈出店门的一刹那突然从座位上蹦起来,直冲出去,像匹打了鸡血的种马。
幸村还没走远,我大声叫住他:“喂!记得给我电话!邮件也好!那个,那个……哪怕是说说每天午饭吃了些什么也好……”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大概想看看是哪个女疯子从精神病院跑出来搞公共行为艺术。
幸村好像笑了笑,冲我摆摆手,转身继续向前。华灯初上,暮色苍茫,我目送他远去,耳边却总是回响着他鞋跟敲打石板路的嗒嗒声,清脆悠远,仿佛一首无人听也无人懂的歌。
*** 发布于 2018-10-08 19:34:27
Yukimura520:回到寝室,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打开热水器,趁着烧水的功夫掏出手机给亚纪子发了条短信。
我说,我想你了。
无关调情,我确实突然很想念亚纪子,包括她极具穿透力的嗓门和小铁疙瘩般的肱二头肌。
然后我合上手机,从衣柜里取了浴衣去冲凉。我故意把水量调到最大。水从喷头里激龘射出来,噼里啪啦打在身上,仿若针砭。我喜欢这感觉,细小而淋漓的痛楚,雾气蒸腾着上升又弥散,水流砸在瓷砖地板上,哗啦啦地响。
我仰起脸,闭上眼睛,白蒙蒙的黑暗里,我又看到那朵红艳如火的菖蒲花。
起初没把幸村对真田的感情往暧昧的方向扯的,只单纯地认为——如网上所说——他们是交情不错的好友。虽然现在社会逐渐开放,人们对“同志”并不像八九十年代那样讳莫如深,耽美甚至作为一种非主流风尚而受到固定小众团体的追捧。但潜意识里还是将“同性恋”这个词归于二次元范畴,与自己所处的世界不在同一时空维度上。
跟幸村没完全说实话。其实最早隐隐约约有所察觉,是得知真田因为他拒绝复健而打了他一拳的时候。
幸村说,自杀其实是一种撒娇。乍一听觉得突兀,后来慢慢似乎能够理解了。谁都有凭自己的力气怎么都站不起来的时候。不管是自杀、撒泼耍赖或是自暴自弃,说白了都只是种手段,你站在铁丝网外面把脚尖一寸一寸往外蹭的同时,还是会在心里某处无声的哭喊,希望能有个人把你拉回来。
真田把幸村拉回来了,或者该说是幸村让自己被真田拉回来了。住院的时候也好,全国大赛总决赛的时候也好,灭绝了光的最深的静寂里,幸村总能听到真田的声音,只听得到真田一个人的声音。
然后是那幅雕像素描。
其实素描的眼睛轮廓和真田的并不那么相像,更何况雕像是没有瞳孔的。如果我是福尔摩斯我会列举一大堆细节考据向你证明那一笔一划后面潜藏的人心,可惜我没那本事,所以我只好指着那空白的眼眶说,那是真田的眼睛,别问我为什么,那只可能是真田的眼睛。
……可恶我是腐女吗动不动给人拉CP……
作为胡思乱想的代价我把沐浴露当护发素抹在头上,不得已多洗了一遍头,于是在浴室的逗留时间从预计的十五分钟拖延成二十三,出来时手指肚的皮都起皱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我有一条来自亚纪子的新信息。
她说,亲爱的我也想你,后面是个大大的笑脸和一长串波折号。
我笑笑,想象她盘腿坐在床头发短信,头发蓬乱如鸡窝,嘴里咬着跟饼干条。
她又说了些鸡毛蒜皮的八卦,比如以前同班的某某和隔壁班的某某某眉目传情好多年,终于勾搭上了;今晚食堂的苦瓜炒鸡蛋里有股鱼腥味,八成是用中午炸鱼的油做的,还有xx课的叫兽真坑爹,突然宣布明天测验不说,还抛个媚眼来上一句,考平时积累,突击也没用。靠,积累*啊积累!
最后的最后,亚纪子说,她某个室友的亲戚的同学的邻居是真田的网球经济人,能帮忙搞到Rakuten日本公开赛的票,问我要不要一张。
我回复说,不用了,对网球不感兴趣,如果来东京的话说一声,陪你去新宿逛街。
我刚点击“发送”键,手机又嗡嗡地震起来,新信息,不认识的号码。
“今晚的事很抱歉。下周周日有空吗?请你喝东西,算是赔罪。——幸村精市”
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最后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把手机关了放在桌上,打开笔记本,插上耳机,再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边吹头发边刷Facebook。
那些所谓的“好友”,有人把头发拉直了,有人烫成梨花卷,有人刚和男朋友分手,哭哭啼啼地求安慰,有人已经参加工作,两天都在办公室过的夜,哀叹着说现在的钱真不好挣。
头发差不多快干的时候,我打开手机,用左手食指一个键一个键笨拙地按:
“好啊。这是你的新号码?” 发布于 2018-10-08 19:34:22
Yukimura520:“不是。是真田的,我的手机话费不够了,号还是原来那个。”
“哦。时间地点?”
“周日下午三点半,原宿ZARA总店旁边那家Starbucks怎么样?”
“好,下周见。”
“下周见,晚安,明天测验加油。”
我愣了一下,随即无声地笑了笑:“测验是瞎编的,不太喜欢那种场合,谢谢,晚安。”
然后我用手机设了闹钟,放在枕头边,钻进被窝里,把笔记本放在大腿上看电影。中途我有意无意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新信息。
***
亚纪子周五翘了课跑来东京看日本公开赛总决赛。晚上我作为东道主请她和她的室友,即“真田的网球经济人的邻居的同学的亲戚”,去表参道吃火锅。
“初次见面,我是小林律子,请多多关照。”穿白棉布连衣裙配细丝凉鞋的女孩微微欠身,头发从肩膀滑下来,露出贝壳般娇小粉嫩的耳朵和一管很白很细的脖子。
我急忙点点头,凑到亚纪子耳朵边小声说:“美女啊,校花?”
亚纪子嘿嘿地笑得跟个色狼似的:“那还用说,她一个月收的情书够我一年的草稿纸了。”
于是我临时把吃饭地点从火锅改成了寿司。我的审美洁癖实在无法容忍律子解开蕾丝花边的袖口,站起身夹起一片羊肉,嘴边沾着麻酱或者辣椒油,后面有个中年猥琐大叔打个酒嗝,用手背抹去脑门上的油汗,一拍桌子河东狮吼:“老板,再来一盘!”……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顾虑是多余的,律子吃东西很少,话也很少,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双手握着茶杯,在雾气后面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听我和亚纪子说话,时而笑笑,脸颊上一对浅浅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趁着律子去上厕所,我低头对亚纪子咬耳朵:“如果我是男的绝对追她!不,为了此奇女子我甘愿变身百合!”
“没戏。”亚纪子垂下眼睛,把一整个寿司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人家有心上人啦。”
“谁?啊不对,你们学校的说了名字我也不知道吧。”我嘟囔着,站起身去夹寿司。
“你认识的。”亚纪子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用口型说,“真、田。”
我的手一抖,寿司从半空作垂直降落正好砸中酱油碟,于是米饭粒蟹肉黄瓜条撒了一桌,棕黑色的液体沿着桌角吧嗒吧嗒打在地上。
那晚上后来我都有点心不在焉,亚纪子好像看出点什么却没吱声,只不停地拉着律子试衣服,各种迷你裙透明装深V领衬衫都往上招呼,吓得律子拉着试衣间的布帘子不敢出来。
*在收银台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脑海里浮现出漫天花火下一个安静的微笑,或者流光似水中一个深邃的眼神。
亚纪子周日还有打工,所以坐周六下午的新干线回去了。律子家就在东京,准备一直待到周日晚上,我出于礼貌提议说要不要陪她再去哪儿玩玩,她婉言拒绝,说想待在家里多陪陪父母。
我暗暗松了口气,老实说我很怕和律子两个人独处,尽管她完美得像个天使。
天使一样的女孩,当她全心全意喜欢上某个人时,哪怕这个人冷硬如钢板,也会被她羽翼的温暖所融化吧。
会吗?不会吗?
胃部突然绞痛起来,我揉揉肚子,想着是不是该改天去买盒三九胃泰放宿舍里以备不时之需。
***
周日那天我计算着提前十五分钟到,结果幸村比我还早。我刚推开旋转玻璃门,就看到右手边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头顶鸭舌帽、戴着细金边墨镜、身穿淡粉色暗格纹衬衫的可疑男人朝我挥手。
“差点没认出来。”我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说明变装很成功。”幸村笑笑,“想要什么?”
我拖着腮帮子慎重考虑了几秒钟,说:“焦糖拿铁和奥利奥乳酪蛋糕。”
“遵命。”幸村摘下墨镜,站起身准备去点餐,我指着他的帽子问:“怎么没戴真田那顶?” 发布于 2018-10-08 19:34:22
Yukimura520:幸村真的来了。他稍微做了点便装——一副墨镜和一顶棒球帽,真田常戴的那一顶。
聚会的气氛在一瞬间达到了最高潮,以京子为代表的女生粉丝团显然早有准备,纷纷掏出签名纸簇拥过去,被冷落的男生们苦笑着打趣说,幸村,你要是退役了没工作就去演艺界发展吧,粉丝基础雄厚啊。
幸村笑笑说,会考虑的。
这时居酒屋的老板娘闯进来,双手叉腰平地一声吼:“吵得其他房间的客人都不能用餐了,小心我把你们都轰出去!”
几个胆小的女孩立时噤声,互相缩脖子吐舌头。幸村站起来,笑眯眯地和老板娘聊了几句,母老虎摇身一变成老母鸡,点头如啄米还满面笑容,一口白牙在灯光下晃得人背脊发凉。
散场时大家显然还没尽兴,好几个都嚷嚷着要继续第二摊,我推脱说第二天还有随堂测验,得回去温书,没想到幸村突然站出来,说时间不早了,东大和我住的宾馆相隔不远,一起回去吧。
我觉得如果将女性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实体化成刀枪棍棒什么的,我估计立时已被扎成刺猬。
“干嘛这么着急回去?别跟我说是为了送我。”
不知道为什么,五年后再次见到幸村,我的胸口没有翻腾起疼痛或酸涩的情绪,或许一切尚未上涌便已沉淀,只剩下一朵鲜红的菖蒲花,在凝止的时空里安静地开着。
“给女性保驾护航是男性的职责啊。”
“五年不见你变得油嘴滑舌了啊,是早早成为社会人的缘故吗?”
幸村笑了笑,还是老样子,食指曲起抵在嘴唇上,微微低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小半张脸。
“我答应真田,在他睡觉前把帽子还给他。”
“真田跟你住同一个宾馆?”
“嗯,隔壁。”
我垂下眼睛。樱花瓣落了一地,星星点点斑斑驳驳,像一场梦境的碎片。路灯打在石板路上,没有温度,写意的昏黄。
我把手揣进衣兜里,攥成拳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幸村,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红灯转成绿灯,车流像从沉睡中苏醒的长龙,向前挪动,亮红色与白金色的车灯朦胧成一汪五光十色的水,水汽氤氲,模糊了身边男孩的剪影。
“你有喜欢的人了吧。”我又重复一遍,陈述句的语气。
许久,或许是一片樱花从枝头落到地面那么久,或许是信号灯从绿灯变成红灯那么久,男孩缓缓点头,说:“……嗯。”
“你喜欢的人是……”
“渡边。”他打断我,语气既不蛮横也不焦躁,甚至带着笑意,却无端让我感到一丝彻骨的寒冷。
“什么时候察觉到的?”他问。
“那个……”我下意识揪着衣角,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还记得我问过你吗,那幅雕像素描的眼睛,是不是真田的……”
“如果我说不是呢?”
“它是。”我轻声说,抬起头,慢慢对上他的眼睛,“你知道它是,我知道你知道。”
幸村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假面我的伪装我的肉体,直直贯穿我的灵魂。我就像被赤裸着扔到舞台上的妖鬼,白花花的炽光灯打下来,我奔跑或瑟缩,却依旧无所遁形。
我只好竭力睁大眼睛,想从对面那双眼睛背后也挖掘出东西来,可没用的,幸村的眼睛太深了,仿佛大雾弥漫的黑夜,我再怎么瞪圆眼睛长大瞳孔都看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幸村转过脸去,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夜空,又或许是透过天空凝望更遥远的虚无的一点。
“你不告诉他吗?”我大声问,有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幸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拉低帽檐,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一如多年前,我问他“网球对你而言是什么”,他说“很晚了,早些休息。”
路很长,月亮很低,车流起动又静止,幸村沉默地向前走,我踩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 发布于 2018-10-08 19:34:17
Yukimura520:***
那天晚上我和亚纪子疯到将近十一点了才想起回家。一路上她抚摸着浑圆的小肚子唉声叹气:“今晚至少长了三公斤。”
我翻翻白眼:“尝尝味道就好,谁叫你吃那么多。”
“这不是为了给你和幸村创造机会吗?”她摆出张苦瓜脸活像个被抛弃的怨妇,转眼又眨巴着眼睛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告白了?拉手了?接吻了?”
我捏着鼻子连连后退:“这什么神展开?还有你离我远点满嘴烤肉味。”
她步步紧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摊摊手:“苍天明鉴,他就请我吃了根苹果糖,然后我俩一起坐河边看了会儿烟火。”
“骗人!”
我笑笑,抬头仰望天空。花火都败了,夜空显得格外岑寂,繁华谢尽后深沉而旷远的宁谧。
“呐,记不记得幸村对越前那场比赛最后,真田突然撑着栏杆超~~~大声地喊幸村的名字?”
“记得啊。”她抓抓脑袋,“怎么突然提这个?”
“没什么。”我耸耸肩,换来亚纪子一个极度不满的鬼脸。
其实我只是突然想或许幸村没逞强没撒谎,或许他真的不难过,因为有时候把一个人从悬崖边拉回来其实很简单,比如叫他回家吃饭。
开学后每一天简单干净得像复印纸,一张叠一张码放在自己手上,不知不觉就积累成厚重的一沓。老师和家长不耐其烦地在耳边唠叨说二年级是转型期,自此优等生和拖油瓶在岔口分道扬镳各行其道,再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一条路摸到黑。
“一分一操场”——大人肃容满面地警告,我知道他们不是在危言耸听。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同学一整天除了上厕所就趴在座位上不动窝,连扔垃圾都是远距离投篮,让我担心他们长此以往会不会屁股上长痔疮。
亚纪子没那么恐怖但也表现出一定的觉悟。她开始咬着笔盖写作业,头发经常被抓成一团写意的鸡窝,也很少在我耳边叨叨幸村的八卦。
我说你至于吗,反正靠体育加分也能进立海大高中部的吧?
她推推滑到鼻尖的近视镜,伸了个懒腰:“成绩还是得马马虎虎,我又不准备靠体育吃饭。”
“你不准备当职业运动员?!”
她回敬我一个白眼:“废话,运动员熬出头的都是天才,我去了只能给人当分母。退一万步,就算拿到奥运金牌又怎么样?还不是要退役然后另找工作?老了还一身关节病……”
我没想到她居然已经考虑到那么远。我总以为亚纪子的神经比宽粉细不了多少,而且再怎么说我们才十四岁,工作结婚养老这类话题几乎跟世界末日一样虚无缥缈。她打了个哈欠,说是我太天真了,隔壁班的谁谁想当漫画家已经开始投稿,还有隔壁的隔壁班里谁谁谁要搞音乐,前几天刚把DEMO送去某音乐公司参加青年选拔赛。
“幸村不也是吗?U-17今年破格让初中生参加合宿,幸村他们11月就提前毕业去那边集训,如果能成功入选搞不好会就那样出国吧,毕竟好多职业选手十六七岁就参加国际巡回赛了……”亚纪子瞥了我一眼,睁大眼睛,“你不知道?”
我点点头,然后有些仓惶地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要去趟厕所。
厕所隔间的门一关便自成一个狭**仄的世界。*在门板上,因为讨厌那股细微的臭味而用嘴巴慢慢呼吸。
我想我不是不知道,脑子里隐隐约约想过,上名牌高中,然后是名牌大学,选一个就业乐观的专业,毕业后走运地话得到某家实习公司的正式聘请,否则就得天天在人才市场徘徊,买一堆职业套装和高跟鞋,祈祷着能交个有钱有房有车还有责任心的男友而不是被母亲提着耳朵去相亲,再之后就是结婚、生小孩,每天早上起来为丈夫煮米饭煎三文鱼,晚上辅导孩子功课,告诉他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名牌高中名牌大学……
然后某年某月某一天,我在电视或网球杂志的封面上看到幸村,他把外套随意披在肩头,时而在氤氲的光雾里低头浅笑,时而紧握球拍,微微眯起眼睛,冷硬锋锐如一柄冰水里淬火而出的剑。 发布于 2018-10-08 19:34:12
Yukimura520:我咧开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卷起袖子,打开吸尘器……
我突然觉得很冷,一种寒意从胸口沿着血管在我身体里游走。我抬起左手把掌心贴在嘴唇上,轻轻呵气。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收件箱,寻找到那个名字,点击回复,大拇指在键盘上空僵了一会儿,随即开始飞舞。
“你会出国吗?”我问。
回信来得很快:“会。”
“什么时候?”
“U-17比赛结束之后。”
“和真田一起?”
我盯着手机屏幕,在心里默数到十,回信还没有来。
我又写了一条短信,这次我的拇指移动得很慢很慢,隔壁的隔间里响起冲水声、开门声、锁门声,然后又是冲水声。
我说:“幸村,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按下“发送”键就“啪”地合起手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打开手机,屏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迅疾又缓慢,如一朵花的衰败。
在屏幕即将完全黑下去之前,短信来了。
“抱歉,渡边同学。”
我把手机关掉,揣进裤兜,慢吞吞地打开门,走到离厕所十米远了才改用鼻子呼吸。
回到座位上时,亚纪子从满桌的卷子上抬起头,叼着笔盖:“回来了?去那么久还以为你掉进去了。”
我没说话,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趴在桌上脸压着胳膊肘。今早被母亲硬逼着加上的抓绒外套,蹭上去柔软而温暖,让人莫名觉得鼻子很酸。
***
写到这里,我想就用“时光飞逝”“岁月荏苒”之类的词把后面四年一笔带过去,一是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与幸村彻底断了联系,对他所做和所经历的事一无所知,二是也确实没什么可说。
比白开水还要平淡无味的日子,仿佛单细胞一样不断自我复制着累加,只有翻日历和查邮件时才恍惚察觉,又有一天从自己身上碾压过去了,机械地、冷漠地、义无返顾地。
报考大学时我填了东大,而亚纪子则凭借体育加试直升立海大本校。六年同学到此算是画上一个句点。高中毕业典礼上亚纪子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反复叮嘱:记得发短信,记得查邮箱,记得上聊天室。
我一个胳膊肘通过去,放心吧,不会把你忘了的。
亚纪子抱住我的脖子,小狗一样来回来去地蹭,哼哼说,喂,如果三十岁的时候我俩都没嫁出去,就一起过一辈子吧。
我捏住她的鼻子,笑说,才不要,你睡相太糟糕。
小女生间的玩笑,洁白柔软如冬天嘴边的呵气,被现实的寒风一吹就没了踪影。我没当真,我想亚纪子也只是说说而已。
大一新入学,走在路上动不动就被学长学姐逮住问“你加不加入xx社?”,其中也有网球社的人找上门,穿着白色运动短裙的高个子女孩举着将近一人高的海报,指着上面两个人说:“你立海毕业的吧?那你肯定认识这两个人,幸村和真田,再加上手冢、越前,日本网球界的‘四大天王’哟!”
我摇摇头说自己没打过网球,但学姐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势性格,长腿一伸挡住我的去路:“没关系,我们这儿新人多得是。”紧接着她眨眨眼睛,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下个月月初就是Rakuten日本公开赛,我们社团准备组织大家一起去现场给幸村他们加油,一票难求哦。”
我双腿一僵,于是再迈不开步子。
回宿舍后我打开电脑,在Google搜索界面上输入“幸村精市”,出来十几页的链接,连维基百科里都存了他的名字。我点击进去看,上面罗列了一长串我看不懂的赛事名称和头衔。
我拉着滚轴向下拖,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眼前模糊成一团团铅灰色的大方块,我想关掉网页去洗澡或者翻翻理论课的书,身体却倦怠地不肯动窝。
终于,在网页最下面有一小行,用八卦新闻记者似的语气写道,私下里,幸村和真田弦一郎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并未听说他有正在交往的女友。
我心里一动,在搜索栏里重新输入“真田弦一郎”,点击回车,估计正赶上学校用网高峰期,进度条蜗牛般一点点向前蹭。我焦灼地用手指敲打桌面,几次把鼠标箭头移动到右上角的叉叉上,却没按下去。
我觉得自己正如法庭上的被告,不,我甚至不是当事人,只是坐在下面来凑热闹打酱油的一名普通听众。我直起身子,为一场与我无关的审判手脚冰凉,心脏狂跳。
网页显示出来了。我把滚轴一拖到底,看到那行几乎如出一辙的小字:真田和同为职业网球运动员的幸村精市交情很好,但在女朋友方面,他本人表示要以网球为重,暂不在考虑之内。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摘掉眼镜,转身一头栽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自虐般艰难地呼吸,小声嘟哝:“傻瓜。”
“……两个都是。”
我最终还是拒绝了网球部的邀请,也没参加任何其他社团。同寝室大三的学姐说这是个明智的抉择,大学社团活动要是你混不成一个社长副社长的就是过家家酒浪费时间,远不比多背几条单词或者参加志愿者活动来得划算。
学姐每天晚上都打工到很晚,然后写论文到更晚。她想攒钱搬出去租房子住,可东京寸土寸金的行情实在让人忧伤。我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对面猴子一样半蹲在椅子上,一边把黑咖啡当水灌,一边对着屏幕打字或者咬指甲的身影,心底不由惶惑:两年以后,我也会这样吗?
一切似乎正按照我初二时所设想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井井有序又无聊透顶,像被硬逼着逐字逐句读一本行文干涩且从翻开第一页就预知到结局的三流小说。
直到某天京子发来邮件,说要组织一次戏剧部的同学会,还邀请了回国参加巡回赛的幸村,虽然他只在海原祭的时候来跑过龙套。
我深吸一口气,在回信上输入“加我一个”,点击发送,然后“啪”地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前。
四月底,又是这个季节,樱花快谢了,风吹来纷扬如一场错季的大雪。
*** 发布于 2018-10-08 19:34:12
Yukimura520:“渡边,这么巧。”他笑着朝我挥挥手。
“啊真巧。”我挤出个笑容,却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刚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牛仔裤也有点往下掉,衣领太紧,昨天忘记洗头了现在痒得不行……
“渡边自己来的?”
“不是。”我抓抓后脑勺,“和朋友一起,她去排队买烧烤了。幸村呢?一个人?”
“还有网球部的正选,不过大家因为爱好不同所以分开行动。”
“真田没跟你一块儿?”我问完后才诧异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幸村笑笑:“他要陪他的小侄子。”
“真田有侄子了?!”我愕然。
“嗯,叫左助,上小学了吧。”
“原来他真是个大叔……”
“呵呵……”幸村轻轻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喜欢曲起右手食指抵住嘴唇,下巴微微向里收,鬓发垂下来遮住他小半张侧脸。
我转过脸去,肠胃紧缩在一起隐隐作痛,可能是有点饿了。
“等我一下。”幸村突然小跑两步去往旁边一家小摊,回来时一手一只苹果糖。
“不介意的话陪我去河边走走吧。”他把一只苹果糖递给我,笑着说。
“啊?……嗯,好。”
“需要和你朋友说一声吗?”
“不用,她找不到我会打手机的。”
夜深了,人渐渐多起来。灯火弥漫如一片淡到透明的水彩,灰蒙蒙的油烟在空中浮游,于是一切都模糊了边角,喧嚣也沉淀成一种柔软的静。我跟在幸村后头亦步亦趋,舌头转着圈地,慢慢地细细地,舔着手里的苹果糖。
我们在河边找了片空地坐下来。大概是还没开始放烟火的关系,堤坝上人不多。月色清朗,波光粼粼,风里熏染了浓浓的草木与河水的腥气。
我悄悄瞟了眼幸村,看他好像没有开口的意思,可我忍耐不下去了,这种安静或沉默仿佛某种胶状物体,把周围的空气搅得粘稠而沉重,让我无法呼吸。
于是我硬着头皮清清嗓子,说:“太好了,你看起来没事。”
“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笑,“你是指全国大赛?”
“嗯,我看比赛了,还以为你会大受打击,搞不好把自己关房间里哭得稀里哗啦……什么的。”
“我哭了啊。”
我瞪大眼睛:“真的?”
“骗你的。”他又轻轻地笑,“哭有什么用呢?又不是小孩子了,流滴眼泪就能跟大人讨块糖吃。”
“那难过或者不甘心总有吧?”我不依不挠。
他摇摇头:“没有。”
“骗人。”
“真的没有。因为没有意义。输了就是输了,我在地上打滚也好往墙上摔东西也好,既成的事实不会改变,只是接受早晚的问题。”
“你还真是现实啊。”
“呵呵,常被人这么说。”
我弯下腰,下巴磕上膝盖,盯着河面上那片细细碎碎的光,心头一动,“幸村,你会作职业网球选手吗?”
“嗯。”他答得很快,声音轻而坚定。
“可是,可是你不是还有很多特长吗?比如画画、园艺、外语……为什么非要是网球?”我问,像个死缠烂打的孩子。
“不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是网球,只有网球。”
我抬起头。月色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小圈莹白色的晕边儿。他双手抱膝,静静地望着河对岸的山峦或天空,眼睛明亮而深沉。
我垂下眼睛。肚子又开始疼了,胃里空荡荡的,肠子拧在一起仿佛绕成死疙瘩的线团。
“真田也是吗?”我问。
“什么?”
“真田也是……那个……只有网球吗?”
这次幸村沉吟了一会儿,像在斟酌词句:“算是吧,不过意义不同的,很多方面。”
“哦……”我想问他是怎么个不同法,可我的嘴巴却脱离意识,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幸村,你挂在美术教室里那幅雕像素描的眼睛,其实是真田的吧?”
我没听到他的回答。因为这时一簇烟花“嗅”地窜上天空,然后“砰”一声炸开来,流光四溢,绚烂如一场梦的凋零。
人们簇拥过来,有人欢呼有人惊叹。一只只烟火绽开又散去,此起彼伏,夜空在光的尘埃里盛放出一种极致的瑰丽。我从眼角向旁边瞟,幸村坐在那里,微微抬头,安静地笑。 发布于 2018-10-08 19:34:07
Yukimura520:我摸摸后脖颈,莫名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后跟窜到脊梁骨。
“话说……你不给幸村发短信?”
我去拿勺子的手悬在半空:“什么短信?”
亚纪子鄙夷地送我一个白眼:“白痴啊你!去安慰他啊!这是他第一次输球吧?还是在这么重要的比赛上当着这么多人。这么大的打击他那脆弱的玻璃心肯定碎得连渣渣都不剩了。”
“不需要啦。”我耸耸肩,“他没事的。你看他最后和越前握手时不还微笑着吗?”
“那种时候他当然要装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样子,男人都这样,人前*回家抑郁,听我的没错。”亚纪子拍拍胸脯,俨然男性心理研究界的资深权威。
一瞬间我有点心动。我想发条短信应该没什么。结果这个念头一冒出头就如杂草般嗖嗖疯长,甚至不需要雨露和阳光,我的大脑未经我意识批准就开始自顾自地组词造句,比如……
“看了比赛,你已经尽力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还好吧?”——废话他当然不好。
“正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我当在写小学生作文吗?
我曲起手指攥成拳头,指甲刚剪过,坚硬却不锋利,再使劲也只会在掌心里留下又短又浅的粉红道道,过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吃西瓜吧。”我说。
亚纪子看了我一眼,抓抓后脑勺:“你这家伙……”
“先开动啦。”我抄起调羹从西瓜中心挖了一大块儿塞进嘴里。啊好凉,凉得完全觉不出甜味儿,只感到腮帮子酸酸地疼。
前段时间重温《蜂蜜与四叶草》,里面有个场景:医院的天台上,花本修司问森田忍,这样可以吗,会离原路越来越远的。那个好像没有神经末端的脱线男孩转过身去,双手插兜,刘海落下来遮住眼睛。
他说无所谓远不远,反正从来没近过。
看的时候很想掀桌,揪住他领子大吼一声“那就给我去拉近啊你个闷骚!”
现在才明白,有时候距离太长了你就会失去奔跑的勇气,索性一屁股坐下来,抠抠手指伸伸懒腰,眯起眼睛看那片朦胧如诗的光和一个很拉风很寂寞又很遥远的背影。
***
“你说这件会不会太幼稚了?”
我从手机上抬起眼睛,象征性地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说:“我觉得还成。”
“真的?”亚纪子在镜子面前左摇右摆又转了个圈,不满意地嘟起嘴,“还是太像小孩子了吧?”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
亚纪子走过来一把抽走我的手机:“喂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也来选套浴衣啊。”
“我说了我穿便装去。”
“开国际玩笑!浴衣和团扇是烟火大会的灵魂啊灵魂!”
我耸耸肩:“那是你的个人设定吧。烟火大会的灵魂不该是烟火吗?”
亚纪子摇摇头一副“我和你不是一个次元的我俩没法沟通”的表情,转身继续把衣架上的式样一件件拿下来比划,看哪件更能凸显她尚未萌芽的**风韵。
我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僵尸大军趁着亚纪子打岔的空挡里成功挺住了豌豆军团的狂轰滥炸,抱起还没成熟的土豆一阵猛啃。小土豆的脑袋开花了,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落下一滴泪水。
我加了一排双发射手和三只食人花。一时间屏幕上豌豆横飞如嫩绿的冰雹,大嘴花优哉游哉嚼着僵尸,一脸幸福。
“对了,我问柔道部的学长了。”亚纪子突然从试衣间里探出头来,神秘兮兮地挤眼睛,“幸村也会去哦。”
“哦。”
“‘哦’……你个毛线啊?你真不想买浴衣?”亚纪子撇撇嘴,“话说在前头,到时你可别后悔哦。”
“不会。”我退出游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选好没有?”
结果,虽然我不敢跟亚纪子承认,但我真的有点后悔,因为那天幸村穿了浴衣。
素白作底,暗黑与沉紫的斜纹,腰带是明黄色,袖口处有一小片水渍,大概是捞金鱼时不小心打湿的。 发布于 2018-10-08 19:34:02
Yukimura520:========================正文=========================
***
全国大赛我只看了总决赛立海对青学那一场,还是电视实况转播。亚纪子批评我严重缺乏积极性,我耸耸肩说顶着个大太阳,隔那么老远,球都看不清,不如在家有空调有沙发有冷饮。
亚纪子想了想深以为然,于是就有了两个黄毛丫头穿着热裤和吊带背心窝在沙发上,中间一袋豪华装乐事薯片加两罐零度可乐。
“我赌前三场比赛就能搞定。”亚纪子托着腮帮子往嘴里丢薯片,“不过会不会两胜两败比较好呢,这样幸村就能出场了。”
结果一语成籖。
裁判员说:“单打一号,立海大附属幸村精市vs.青春学园越前龙马,请双方速入场内。”
然而上场的却是四天宝寺的红头发小子。他双手背在脑后大摇大摆走过来,笑嘻嘻说:“越前那家伙去小便了,立海大将和我比一局吧。”
亚纪子鼓着腮帮子用鼻孔哼气:“比什么比,这种情况下不该直接判对手弃权立海获胜吗?”
“好吧。”幸村手握球拍,从座位上站起来。阳光汹涌如泼堤的潮水,漫漫一片金色里,他迈开步子,风托起他披在肩头的外套,猎猎如古罗马角斗士的披风。
“远山君,来打一场吧。”他说,语气悠游眼神锋利。
亚纪子揉揉眼睛说:“这是幸村吗?”
我仰头把可乐一干而尽,捏着空荡荡的易拉罐,默不作声。
这是幸村啊,因为幸村就是这样。他画油画,听勃拉姆斯,看让-吕克·戈达尔那个脱线拍的电影,读魏尔伦那个屌丝写的诗集,还每天中午去学校楼顶鼓弄花草,你想这样的男孩不该是个伪文艺的娘娘腔吗?这时他瞬间变身,骑马赛全胜,板球赛优胜,站在网球场上背影挺立如刺破天穹的枪戟。
还是他,会在某个春日的午后支着下巴用筷子尖蘸了番茄酱在盘子上画一朵盛开的菖蒲花,或者坐在电脑前敲打出一个故事,主角不知所谓地活着,不知所谓地要跳楼,再不知所谓地放弃自杀了改去吃午饭。
他说,自杀其实是一种撒娇,又说,雷诺瓦活了七十多岁终于等到他的作品悬挂在卢浮宫里,然后他就死了。
可恶,是谁说的男人只会用下半身思考?我看他们脑细胞亢奋得很。
“美纪?”亚纪子的手在我眼前晃啊晃,“还魂了?”
“抱歉,有点犯迷瞪。”我抬起头,“怎么样了?”
“越前登场啦。不过我说难道迟到的没有惩罚措施吗比如让个一分两分什么的,虽然幸村不需要……”
“和远山那场比赛呢?”
“废话。当然赢了,外套还披肩上呢不是。”
“哦。”我直起身,把手伸进薯片袋子,掏了半天只摸到些渣滓。细小的焦黄的碎屑沾在指尖上,我伸出舌头认真地舔过每根手指,轻轻打了个饱嗝。
***
比赛比意象中结束得要早。电视台掐掉了最后的颁奖典礼,插入洗涤灵和奶粉的广告,然后开始播放某个三流艺人搞笑节目。
我和亚纪子依旧蜷在沙发上没动窝,也没说话,荧屏上男主持人身穿紧身皮衣梳着大背头,面对着莫须有的观众张牙舞爪吐沫横飞。
不知过了多久,亚纪子伸手从沙发软垫的缝隙里摸到遥控器,“啪”地关掉电视,轻声说了句:“*啊。”
我从沙发上跳下来,把空了的薯片袋子揉成一团,说:“想不想吃西瓜?昨儿刚买的。”
“好啊,正好口干得不行。”她也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去,“话说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我把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下来,解锁,正瞧见一条未读信息。
“怎么样?”亚纪子回来了,一手举着西瓜一手拿着一把菜刀两把勺子,结实的肱二头肌微微隆起像两块小铁疙瘩,触目惊心。
“他们今晚加班,让我自己解决晚饭问题。”我合上手机。
“这样……”亚纪子点点头,把西瓜“砰”地放在餐桌上,扎开马步,闭上眼睛深吸气,睁眼的一瞬间手起刀落,西瓜“啪”地裂成两半,内里鲜红如血。 发布于 2018-10-08 19:33:57
一抹__倾城:小妹妹不要这么调皮,,每发一次都要输验证码 发布于 2018-10-08 19:24:37
觧语花:点赞,不错,楼楼更新求艾特——∮★这是一kuo萌!哒!哒!的花尾巴 ( •̀∀•́ )请叫我萌!哒!哒!(๑•̀ㅂ•́)و✧
发布于 2018-10-08 18:52:07
Yukimura520:=================明天继续,要@的留名================== 发布于 2018-10-08 15:44:32
Yukimura520:***
亚纪子在恋爱方面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只这一次除外。
幸村没有女朋友,那之前,那以后,一直没有
不过仰慕他的女生很多倒是真的。一次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把每年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扔掉或者送人,他摇摇头,说他把那些巧克力都收藏在冷冻柜里,留着三月份白色情人节的时候烤巧克力曲奇,当作还礼。
“这不是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了。”我叹口气,“话说这么多人你还得过来吗?”
“弦一郎会帮我。”他笑着说。
起初我很好奇为什么幸村和真田会走到一起,因为他们是那么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亚纪子说真田就是块钢板,不锈钢的意志合金钢的脸,我点点头,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比喻。至于幸村……每次我想起他就会联想到那朵红艳艳的菖蒲花,氤氲的光雾里,它诗意地盛放,恣意的浓烈里藏着一抹绰约的悲伤。
不过后来我觉得,或许就该是这样。好比露丝会爱上那个环抱桅杆高喊“我是世界之王”的男孩,而苏珊娜也会遇见那个自草原尽头纵马而来的小伙子,看他金发飘扬如一缕失落的阳光。
如果我是个宿命论者,我可以叹一声“命中注定”然后就此放弃,可惜我不是,所以我花了更长时间来释然。
不过这是后话了,回到幸村住院这段时间。
听说他要做手术时我一点不惊讶,虽然我在医院工作的婶婶说那个病手术风险很高,而且不作手术光靠药物治疗也能恢复到日常生活水平,只是运动神经无法完全复原而已。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趁着意识混沌不清时发了条短信问他:“网球对你而言是什么?”
几分钟后,他回信说:“很晚了,渡边同学明天还有课,早些休息吧。”
我合上手机,闭上眼睛,翻过身,用膝盖抵着胸口,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双手环抱双脚,指尖和脚趾同样冰凉。
我想,果然是这样,还有,自己真傻。
然后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悄悄地哭。
无所谓难过伤心,只是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而已。
***
幸村手术的日子和关东大赛决赛是同一天。那时我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大袋盐焗杏仁,用笔记本看《蜂蜜与四叶草》。几年前的动画,当年我每周一集追着看过,也买了光碟回来,却就那么一直收纳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积灰,直到那天早上我突然鬼使神差地翻箱倒柜把它刨出来,放进电脑光驱里,光盘转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某种悠远神秘的召唤。
于是我整个周末就这样耗费过去了。周日晚上亚纪子打来电话。她说你知道吗,昨天幸村的手术成功了。
我说我不知道,不过真是太好了。
她又说,关东大赛立海输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喂?你在听吗?”
我点点头,随即想起她看不见:“幸村怎么样?”
“刚开始很消沉呢,把真田他们都赶出去,还自暴自弃地拒绝复健,结果真田实在看不下去,硬闯进病房里给了他一拳。”
“真田……打他了?”我问。
“是啊。”亚纪子说,“全力出击的一拳呢。不过似乎很有效,幸村明天开始进行复健。”
我说哦,谢谢你,然后挂了电话,回到沙发上,就那么干坐着发了会儿呆。
我突然想起那部名为《无意义》的话剧,剧终那个废柴青年站在顶楼的栏杆外头,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脚,这时他母亲打来电话,于是他摸摸肚子,叹了口气,收回脚,翻过栏杆,下楼去买面包。
幸村说这个结尾其实是模仿让-吕克·戈达尔的作品《狂人皮埃尔》,电影最后皮埃尔在脸上涂满蓝色油彩,像缠绷带那样把炸药一圈圈绑在脑袋上,然后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引爆线,却又突然弯下身去,边骂着“我真是个蠢货”边用手在地上胡乱拍打,可惜太晚了。“轰隆”一声巨响,金红色的火焰裹挟着黑烟升上天空。炸药成功引爆。他死了。 发布于 2018-10-08 15:44:22
Yukimura520:“看的时候我就想,也许只要有个人叫他回家吃饭,他就不会死了。”幸村笑着说。
我打了个哈欠:“大多数自杀者只是想作秀给全世界人看罢了。”
幸村想了想,说:“与其说是作秀,不如说他们在撒娇吧。”
“哈?!”我抓抓头皮,想问他是什么意思,却听见那边道具组组长声嘶力竭地咆哮:“渡边美纪!你还活着吗?!”
我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还喘气呢。”
幸村在我身后轻轻地笑。
撒娇吗……我揉揉眼睛,大概是看电脑时间太长了,眼眶又干又涩,太阳穴也跟着一跳一跳突突地疼。
***
听说一般人复健至少要一两个月,幸村只用了二十天。
亚纪子说看不出来幸村和真田竟然是一路货色,钢筋铁骨钛合金锻造的精神力。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的,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可亚纪子没兴趣追问我怎么个不一样法。她突然发现今天下午有美术课,而她的素描作业还是一片空白。
我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玩游戏,旁边两个女同学小声咬耳朵,说美术教室里挂了一幅幸村学长画的雕像素描,传闻绝对不能和那个雕像的眼睛对视,待会进去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无声地笑了笑,专心种土豆打僵尸。
那幅素描我见过,雕像的眼睛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黝黑、深邃,眉宇棱角分明,像是用武士刀削出来的。
说到美术,幸村在这方面还真有两把刷子。美术部部长三顾茅庐想请他出山,幸村总是婉言相拒,只答应帮他们画宣传海报来换取美术部活室的使用权。
前几天据可靠信息来源透露,幸村想要一本雷诺瓦画集,于是校门口斜对过的美术书店客流量暴增,开店几十年的老夫妇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得高血压复发,校内网络上“雷诺瓦”的点击率也一路飙升到周排行正数第三,上面是“全国大赛”和“***”。
“为什么是雷诺瓦?”我问幸村。
他反问:“为什么不能是雷诺瓦?”
我揉揉鼻子:“怎么说呢……感觉你该喜欢莫奈或者梵高,雷诺瓦的画太明快了,不像你的风格。”
幸村笑说你这是以偏概全。他认识雷诺瓦是在初二的时候去上野美术馆参观,里面有张他早期的风景画,名字和内容都印象模糊,但记得一棵树,枝干与树杈柔软纤细仿佛少女的腰身,树叶是一小团一小团晕染开来的绿,暮霭混沌深沉,树影投在地上如紫黑色的鲜血无限流淌。
“听起来像阿鼻地狱。”我点点头,“自此对他一见钟情?”
“算是吧。”幸村笑笑,“回家后查了下他的生平。雷诺瓦十岁开始画画,七十多岁时终于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挂在卢浮宫里,之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我直觉幸村想表达点什么,可他没说,我也就没问。
晚上我做梦梦见一个老头子,弯腰曲背,拄着拐杖站在光洁广阔的殿堂里,抬头仰视自己的作品。他的脸慢慢扭曲狰狞,皱纹挤在一起好像粗糙的树皮,双手止不住地颤栗。这一刻世界倏然远去,空泛无边的静寂里,老人凝望着自己一生的渴求,怅然若失。
当然这只是我抛开事实的个人妄想。可那瞬间我觉得我隐约窥探到幸村内心里一些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模模糊糊地觉得伤心。 发布于 2018-10-08 15:44:22
Yukimura520:===================正文================
Silent Yelling
“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虚无。”
—— 米歇尔《精疲力竭》(导演:让-吕克·戈达尔)
我想,是时候写写幸村君的事情了。
其实很早就想着要动笔,可每次泡好咖啡打开电脑双手悬在键盘上空,却像当机一样僵在那,或者喝一口咖啡憋出几个字,然后再喝一口咖啡,把刚打上去的几个字删掉,如此重复十几分钟后,站起身,拿起空了的马克杯去厨房洗。
屏幕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大概写东西就和煮饭一样,猴急不得,时候未到你就擅自打开锅盖,结果是半生不熟或者软硬不均。
不过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
我初见幸村是国中一年级的某天,具体日子记不清了,但应该刚开学没多久,因为校门口的樱花还没凋谢,近乎于白的淡粉,风吹来纷落如雪。
午休时我本来要吃自己带的便当的,亚纪子却硬拉我往海风馆跑,说要去尝尝那里新推出的奶酪烤土豆皮。
我直觉那玩意不会很好吃,但没办法,亚纪子是空手道黑段,我只长婴儿肥不长肌肉的胳膊从来拧不过她。
那家餐厅貌似很火,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接近满位了。亚纪子一坐下来就熟门熟路地报菜名,末了才想起象征性地看看我:“你有什么想吃的?”
我说:“跟你一样就好。”
她点点头,一掌拍在桌上:“那先这样,不够再点,快点,我们赶时间。”
服务生显然为她的气势所震慑,几乎是哈着腰走出去的。
等菜期间亚纪子拿起iPhone玩植物大战僵尸,我没带手机出来,只好无聊地四处张望,从侍应生小姐修长笔直的双腿到窗边那盆长势过旺的吊兰,再到吊兰下面一只白净修长的手。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男孩。
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对着一盘吃剩下的鱼骨头,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拿着一根筷子,蘸了点番茄酱,在盘子上画了些什么,然后放下筷子,侧过脸看窗外,一个人轻轻地笑。
初春的阳光明媚但不浓烈,如一片淡金色的雾。我眯起眼睛,看见尘埃在半空中舞蹈,安静而奔放。
这时候我们的奶酪烤土豆皮上来了。我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还成,只是做得有点急,土豆心里还是生的。
亚纪子鼓着腮帮子跟服务员说要么退钱要么重做一份,我说算了吧,再闹下去这饭就没法吃了。
临走时我才又回头撇了眼那个靠窗的座位。男孩已经走了,服务生还没来收拾碗碟,塑料盘子右半边是一堆细小剔透的鱼骨头,左半边是一朵艳红色的菖蒲花。
亚纪子用胳膊肘捅我:“幸村精市。”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亚纪子努努嘴:“刚才坐在那的,二年级学长,学生会美化委员,网球部的‘神之子’。”
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
再见到幸村是半年以后的事了。这期间偶尔听到过他的消息,比如推动“花朵遍布运动”,在球技大赛的板球比赛中获得优胜,网球部全国大赛两联霸……
亚纪子趴在课桌上长吁短叹,说其实大家都是“神之子”,只是有些人是宠儿,有些人是弃子。
我说文章憎命达,你可以考虑去当个作家。
她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年级前三十的人别跟我说话!
我无限委屈地耸耸肩,回到座位上准备趁午休结束前一口气把《1Q84》看完,结果刚打开手机就收到一条戏剧部发来的新信息,说是海原祭的展示作品终于有着落了,但负责企划和剧本的不是戏剧部部长京子学姐,而是从网球部来的外行——
——幸村精市。
我关掉手机,仰起脸闭上眼睛,想起一朵红艳似火的菖蒲花和一些淡金色的尘埃。
剧本的故事很简单,讲一个青年到异国旅行,在某间汽车旅馆里住下,但入住第一天他的邻居就被发现心脏病猝死在床上,第二天住在他对面的房客与妻子发生纠纷,第三天他在海边散步时撞见渔夫打捞起一对年轻男女的尸体,人们怀疑是家里反对殉情自杀……这接二连三的倒霉事让青年感到惶恐,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旅行,为什么思考,为什么而活。找不到答案的青年走上旅馆顶楼,却在即将跳下去时接到母亲来的电话,问他午饭吃的什么。青年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于是转身下楼去买面包。 发布于 2018-10-08 15:44:17
Yukimura520:剧本名字叫《无意义》
幸村也要出演,不过是演那个第一幕就被发现死在床上的路人甲。
开始排练当天晚上,我一手拿着名单表,一手攥着手机,良久,才给他发了第一条短信。
“这故事太阴暗了吧?老师那边通过了?”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他回复说:“嗯,渡边同学不喜欢这个剧本?”
我很诧异:“你知道我的名字?”
“根据手机号在名单上查的。”
我羞愧得想用枕头把自己砸死……
“这个……应该说太晦涩了还是太负面了……初中生的话还是用恋爱物语或者奇幻传说这样的题材比较稳妥吧?”
发送之前我反反复复检查了三遍,逐字逐句地推敲连标点也不放过,瞬间有种小学生交作文的感觉。
这次只用五秒就收到了回复:“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我汗颜。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短信说:“谢谢渡边同学的建议,我会参考的。时间不早了,早睡,晚安。”
我打了几句话,删掉,换了几句话,又删掉,这样来回来去折腾了快五分钟,终于敲下“晚安”两个字,发送出去,然后关上手机仰倒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发呆。鼻息间有淡淡的香气,是前些天新买回来的菖蒲。
***
戏剧大获成功,虽然我觉得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幸村把所有网球部的正选都拉来跑龙套。立海大网球部盛产帅哥是全校闻名且有史可查的,而商业达人早有名言,女人和孩子的钱是最好挣的,因为他们容易上当,也容易原谅。
我曾一本正经地指责幸村说他挂深沉的羊头卖肤浅的美色,幸村居然对此供认不讳,还反问说:“没人看的戏剧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想,说:“无意义。”
他笑了笑,没接话。
那之后幸村很快就跟着某海外研修团去了中国。再然后,他就住院了。
单纯的时间巧合,二者没有因果关系。
他得的病的名字我至今都没背下来,只记得好像跟神经有关,挺严重的,搞不好还会死。
亚纪子支着下巴嘟囔:“所以说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啊。”
我把手机打开,输入一个字,合上,再打开,把刚才输的那个字删掉,改成两个字,再合上,然后再打开,把那两个字也删掉。
“怎么了?”亚纪子伸长脖子凑过来。
“戏剧部的人想找个时间一起去探望幸村,问我要不要去。”
“去呗。”
“还是算了。”我合上手机,揣进兜里,“过几天就期中考了,国文还一点没看呢。”
亚纪子撇撇嘴:“切,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白?”
我愣了一下:“告白?跟谁?”
亚纪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能有谁?幸村啊幸村,傻子都能看出来。”
我耸耸肩:“没那回事,你想多了。”
“就装吧你。不过我奉劝一句,要告白就趁早,幸村君人气很高的,虽然还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但也是迟早的事,医院可是滋养爱情的圣地。”
“这都哪跟哪啊。”我不再搭理她的歪理邪说,从抽屉里拿出文库本来打发时间。阳光照在桌面上像涂了厚厚一层黄油,明亮温暖,凑近了似乎还能闻到馥郁的甜香。 发布于 2018-10-08 15:4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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